杨炼:雅野为艳
前几天,北京天津酷暑,大连却凉风习习,应诗人麦城盛情之邀,与友友及老友芒克一家聚集海滨,身携台湾版《眺望自己出海》,把酒谈诗,藏否天下,更有好友家胜兄尺八弄音,苍凉如诉,悠哉远哉。最大惊喜,是30日晚与沈阳专程赶来的高晖兄相逢,发现同好千古杰作《金瓶梅》,正巧吾手上有去年写成发表的游戏严肃之文《我,兰陵笑笑生》,当即与高兄复印共享之,且不避粗陋,为其手书“雅野为艳”四字——雅、野必须互激互补,方成佳作,才配“艳”誉!《金瓶梅》大雅大野,天下独步,至今未得知音,叹叹!故“艳绝”之外,亦堪称“孤絕”!吾文欲于五百年后遥慰笑笑生之魂,更愿如刺,毒蛰猛扎同代之肉,假志向伪抱负,可以休矣,令如此辉煌先驱绝后,弄华文者,该死!
附杨炼:我,兰陵笑笑生(全文)
我,兰陵笑笑生(杨炼)
一
是的,我就是笑笑生,《金瓶梅》的作者。我那部书,被后世几百年称为“天下第一奇书”。对这个称号,我不否认,只不过,奇归奇,但“奇”在哪里?众说纷纭,却鲜少有人慧心破的。读不出“奇”,我就仍然是隐身的,隐在你们视力不及的暗处,瞧人之无能。嘻嘻,嘿嘿,哈哈,忍俊不住,一笑再笑。
四百多年来,我成了一个谜。我是谁?我的身世是什么?怎么想象,偌大一部书,就说万历丁已年初刻本一百回,得写多久?改多久?春秋寒暑,字斟句酌,到头来,竟然找不出作者?好像一个现在时髦的词:人间蒸发。我,在明朝嘉靖年间,某个夜深人静之时,手抚终于完成的《金瓶梅》书稿,诡谲微笑,将身一抖,立成虚空。不仅带走我自己的生身故事,而且把别人对我的谈论,也都变成了哑谜。呵呵,人间蒸发啊,我才是先行者。
当然,古往今来,不乏身世扑朔迷离的作者,像后来写《红楼梦》的曹雪芹。人们揣摩他的经历,但其实借脂砚斋之笔,畸笏叟之口,他已留下蛛丝马迹,递给你们若干把柄。曹家曾经的显赫,皇上南巡接驾的恩宠,是荣宁二府里生灵的原型。这谜太小了。从皇上亲信盛极而衰,到雪芹“泪尽而死”。何须高鹗,谁不能续完那个明摆着的命运。《红楼》不错,可惜雪芹还是小文人了点,矜矜于才华,不懂大巧若拙,真才华得藏起来。就像“泪尽”反而说不出大悲痛,只能逼作者一死了之。那本书肯定叫《石头记》,金粉辉煌,归去来兮,原不过一块丑陋的石头。雪芹写出了“空”,因此感动了无数清纯年少男女,却没写出“奇”,于是历经沧桑的过来人,当自身已如顽石,已成幻梦,就再难为之情倾心动,反而,会觉得那有点“酸的馒头”(我戏译的英语“感伤”一词)。“天下第一奇书”之名,舍《金瓶梅》何者当得?
我,兰陵笑笑生,只给你们留下一个长长的笔名,那同时,更是一枝笔,还在不停写下去。我写你们对它无穷无尽的猜测。“兰陵”在哪儿?“笑笑生”是谁?为什么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字?还有那些序跋我的人,欣欣子啦,廿公啦,弄珠客啦,个个口若悬河却又语焉不详。他们更正一些误读,又悄悄把你们导向别的误读。好个游戏!弄珠客开篇一句“金瓶梅秽书也”,一举设定数百年舆论的基调。“秽”由“色”起,“秽”因“色”定。一个字,压缩了一本书里的悲欢离合,把《金瓶梅》,判为有史第一、惊世骇俗的下半身文学。哈,它本身也确像个器官,能偷窥、能撩动,能犯罪,能享受。赚得古今公众,把色情奇观,当做了阅读快感的全部。自此,“秽书”之名,几乎等同了“奇书”。《金瓶梅》历代遭删遭禁,多因其敢于善于写“色”。于是,一个等号奇缘,划在“色”—“秽”—“奇”—“禁”之间,并非必然却无比必然地锁定了《金瓶梅》。但,“色”旨何在?“秽”在哪里?“奇”有何奇?“禁”个什么?对道学先生,是想当然尔。甚至严肃学者,也无非津津于字里行间,做些翻寻考证的小学问,离书之“奇”,何止千万里远?其实,欣欣子序开宗明义,已点明“人有七情,忧郁为甚”。“忧郁”与“笑笑”,一悲一乐,一反一正,一阴一阳,合之为道。是这个词:“知——道”:道,把人生尽握手中。对于我,廿公短短的《跋》,才是点穴之笔。那穴位就是“世庙时一巨公寓言”的“寓言”二字。《金瓶梅》,所寓何言?西门庆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春梅,应伯爵各色美丑人等,唯言而寓。肉体不足称金瓶,轮回的命运才是金瓶。寓命运之言,无形无色,却又囊括万般颜色。只要人性在,《金瓶梅》哪能禁得了?要说“禁”,委实是世界纳入我文字瓶中。看你们幽冥深陷,出乖露丑,千姿百态。我嫣然笑笑,掉头而去。
二
《金瓶梅》,一言以蔽之,“掏心术”也。所掏之心,直指大千世界、人生百态深处,隐含的一个“性”字,铸造的一个“命”字。此一“性”,其下通兽,故繁殖之力常名之“兽性”;其上通神,故超越境界常名为“神性”。四百多年前,谁知弗洛依德?但“金瓶梅”,分开时暗含潘金莲、李瓶儿、春梅三人,合起来却是一个完美夺目的弗洛伊德意象!一枝插入“金瓶”之“梅”,经营出古今多少戏剧?所以,仅读《金瓶梅》之“色”者,蠢材也。如不能参透男女交欢的描写背后,我的真意,是把玩一颗幻化万般色相的人性珠子,不得一“蠢”名何待?同样,读《金瓶梅》,不读(怕读)其“色”者,亦蠢材也!因为这儿不仅是“色”,更是“写”,在搜刮钩沉人性深藏的奥妙。任举一例,第二十七回《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》,因为其“淫”,历来被删得七零八落,但“淫”之底蕴,是潘金莲偷听到李瓶儿怀孕,醋意煎心,不仅词语报复(“我老人家,不怕冰了胎”;“我老人家,肚内没闲事,怕什么冷糕么”),当西门庆和她独处花园,更要把具艳丽肉体,当作勾魂手段,与瓶儿一争高下。所以,挑逗在先,“妇人又早在架儿底下,脱的上下没条丝”;游戏紧随,西门庆“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,吊在两边葡萄架上”,“投个肉壶名唤金蛋打银鹅”;淫乐无尽,“没口子呼叫达达不停”;哀求连连,“可怜见饶了吧”。西门庆、潘金莲贪玩、爱玩、会玩、玩尽性交的花样,活灵活现。笔笔白描,其实都是心理的剖面。西门庆“叫春梅在旁打着扇,只顾吃酒不理她”,越“不理”才越丝丝入扣地“理”着呢。而潘金莲越求饶,你越听出不想被他饶。西门庆不饶,潘金莲才占足生理心理的双重上峰。这儿,淫荡写到极致,心性之曲折幽微,才能被“掏”透。看书也如做爱道理,绝非长枪大戟、简单粗暴,能一逑而就。相反,须得曲尽其妙,刚柔相济,方能读得解渴尽兴。《金瓶梅》的“色”,渗透着人物命运。把一座西门宅子、清河县城,雕镂成乾坤象征。文字春宫图,活画出一个个真人活人,直逼人性真滋味。除了肉体灵魂一味“逼真”,哪有其他?
唉,我读中国当代小说,最不“过瘾”之处,就是“有事没人”。作者太会编故事,却经常忽略,塑造人物个性才是小说核心。无数小说家,都是电视肥皂剧写手。从古到今,从皇宫到城乡,将一部“历史”,编出多少说不完、演不够、翻来覆去、勾连穿插的情节。那些“作品”,没有文学观念,没有形式讲究,只有故事串故事,扣住眼球就是一切,只要读者欲罢不能地追赶“下回分解”,哪管他掩卷之后连呼“上当”!眼花缭乱之“事”,不等于能被记住的人物性格。被情节塞满、当做故事道具的“人”,经常不过是稻草人,腹内一团杂草,站在田野里摇摇晃晃,能吓唬麻雀,却一点没有生命。“有事没人”是文学癌症,它从内部吞噬作品存在的理由。回头看《金瓶梅》,哪个“人物”不是由“心”生“性”、自“性”写“人”,再从“人”派生万事万物?内心才是原版。它犹如行为的导演。清河县红尘滚滚中,西门庆倚仗权钱气焰熏天,上面殷勤打点东京蔡太师,身边率领应伯爵谢希大等狐群狗党,脚底下驱使着鲁华张胜之类地痞流氓。其人之为“淫贼”,何止施加于女人?直是玩弄人生社会的方式。再看围绕西门庆的女人们,谁不是心计使完、花招用尽?她们的服饰装扮,花团锦簇,花枝招展,外形娇、媚、妖、艳,争奇斗胜,真的残酷较劲,却在心里。瓶儿死后,潘金莲死缠硬磨,非要“借穿”一件死者留下的貂鼠皮袄,明说是给西门庆“做老婆一场”,暗地里是以此一“穿”,令瓶儿虽死犹哭,到阴间也逃不脱金莲的报复!《金瓶梅》里更“打眼”的当然是床上戏,其花招之层出不穷,令读者瞠目结舌。这里,鲜少“颠鸾倒凤”、“翻云覆雨”之类模糊套话,却有中文(甚至世界)文学史上罕见的色情素描白描,其具体处,堪称匪夷所思。例如借西门庆之口,说出潘金莲何等狐媚:一番疯狂性交后,她怕男人出外解手受凉,就让他把尿撒在自己嘴里。何等体贴,又何等算计!潘金莲整个是一门在床上以柔克刚的专业。一个生殖器主题的古今中外性交姿势大展。那叫、窥、听、绑、吊、烧,药,玩小脚,投肉壶,用淫具,虐待被虐,生理心理,务求尽透。潘金莲的哀求“我今日经着你手段,再不敢惹你了”,哪是不要“惹”?分明在怂恿西门庆一惹再惹。李瓶儿一经西门庆的“狂风骤雨”,也再见不得“中看不中吃”的蒋竹山,心猿意马,整日闷闷不乐。这里描“色”绘“淫”千姿百态,内涵却只一词:争宠。争宠动机中,当然有虚荣在,更重要以致令众女子前赴后继、机关算尽、毁人毁己、哪怕同归于尽的,却是“占有”:西门庆占有权势,而争宠成功的女人则占有西门。美色狂花,皆工具也。一个反证:《金瓶梅》里,写尽交欢,却绝无一份纯挚爱情。狂交滥交,交完就走。下一张床,又是一座逞欲尽性的人肉砧板。这颓废,与“古典”的唯美无关,却日夜笼罩在一个阴暗的潜台词内:女人一旦失宠,不但荣华不保,更会直坠地狱。别忘了潘金莲便出身于勾栏之所。正是那种站街卖笑的冷酷,推逼着她们破釜沉舟,拼命前行。这一百回锦绣文章,一气贯通“心”、“人”、“事”,包裹的却是一场绝顶绚烂、绝顶惨痛的人性悲剧。恰如张竹坡批评的落点:“作者满肚皮狷狂之泪没处洒落,故以《金瓶梅》为大哭地也”。
“天下第一奇书”,奇在“掏心”掏得准,掏得巧,掏得深。在我之前,哪有小说如此放手写市井,写日常,写“写实”——《金瓶梅》如一把中国发明的放大镜,直逼现实,照出庸众人生的万般细节,纤毫毕现时,那现实里分明藏着种超现实。《金瓶梅》书中几乎无人不坏、无人不恶。其坏其恶,并非仅仅在淫荡无度,而在一“欲”所驱下,千百种提线木偶似的心理形态。写悲剧之大之彻底,偏从肖小之徒、琐碎细节入手,让欲望狂风,把众人物在舞台上剥得精光,赤条条演出。看西门庆,须看其霸,仗财倚势,横行霸道,如教唆流氓鲁华殴打蒋竹山,淫威之下,平民百姓哪有活路?看潘金莲,须看其狠,诡计百出,心毒如蝎,必欲杀绝对手、占尽恩宠而后快。看李瓶儿,须看其悲,虚荣所至,谋权图势,害花子虚在前,弃蒋竹山于后,最终自己遭报应,毁于金莲谗言。看吴月娘,须看其伪,忠厚为表,功利为里,其夫万般邪恶都在眼中,却不闻不问,为保住自己在家中地位,屡屡为潘金莲谗言推波助澜,哪是善辈?分明帮凶。看春梅,须看其俗,侍女出身,却不具有一丝儿民间纯朴,其身世卑微,反而成了向上爬的动力,直到真地当上守备夫人,睡进缕金床、锦绣帐,跻身权势威福者。《金瓶梅》众生图中,每个人的荣辱命运,都是一幅幅心理肖像。惟心理之“不可见”,才入骨刻画出现实中人的惟妙惟肖。恶人倘若天生,其恶不深,写成文字亦不奇。唯其恶,出于无奈而终于自觉,知耻更刻意为耻,所谓“人性”才真堕落,真可怜。《金瓶梅》之奇,根基该定在“敢奇”上,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把奉为金科的世俗道德砸个粉碎。“大官人”面目下,一团肮脏。“贤惠”之名里,满藏虚伪。权、钱、色,合为一个“贪”字,演化为酒、色、财、气,古今如一。书前一篇《四贪词》,已锁定了这自毁的人性。人的欲望悲剧,犹如一不可挣脱之链:欲自人生,而人终于被欲所控,为欲所毁。岂止“他人是地狱”?地狱一词,唯有自我当得。“敢奇”还须“会奇”,意即“会写”。奇书《金瓶梅》,不忌讳“猎奇”,看我下笔全无忌惮,写色写性,何止“三级”?可以说男女床笫间,一切色情想象都被穷尽。无论你是青春小子,道学先生,一书在手,不由你不耳热心跳地往下看。你看,才渐渐“惊奇”,发现它写人性深透无比。铁画银钩下,每个内心、性格、嘴脸,如雕似镂,清晰鲜明。以淫写恶,以恶写真,以真为奇。庸众怕看、拒看、装没看见的界限,统统被突破,难怪其震慑力迄今不衰。至此,一种文学的“神奇”,才被真正读懂。坏人成就了绝好主题。剖析极恶,铸成极佳极美之创作。《金瓶梅》的真奇迹,是一种思想和文学的整体成熟。浩瀚的篇幅规模,在在指向作者绝决独立之个性,印证于作品的观念立意、结构形式、语言风格,其辉煌肯定空前(有幸!),甚至绝后(可惜!)。《金瓶梅》,掏尽世人之心。毁灭,不在别处远方,就在你周围,甚或正是你我自身。奇哉四百多年前,遥接古希腊悲剧,早于莎士比亚,渺渺东方一部奇书横空出世。噫!谁是锻造这只金瓶的大手笔?
三
电脑网络时代,天下尽入“网”中。《金瓶梅》奇书,却迄今无人知晓作者究竟是谁?就是说,我隐藏得如此之好,数百年来,巨儒硕士牵强附会,编造的说法,除了更增疑难外,实际上一无所获。我也上网去,键入“兰陵笑笑生”后,赫然可见至少能找到十五种关于我的猜测!著名者如王世贞、徐渭、李渔、冯梦龙,或为当世才子,或写相似题材,其猜测依据,无非万历丁已刻本上廿公跋说“《金瓶梅传》,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”。之后,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》,又加上“嘉靖间大名士手笔”。对此,我又只能窃笑。学究翻遍经书,毕竟仍落入一个“俗”字。他们猜来猜去,都基于一念:我的消失,是史料残缺所至,因此只要苦读搜寻,终有一天能发现答案。但电脑遍地时,为什么就没人想到:把嘉靖年间(甚至有明一代)见于记载的文人,全数输入电脑,以《金瓶梅》为刻度,逐一检测其天资、个性、经历、人生态度、思维方式、小说观念、作品规模、创作能力(开掘主题之深、发展结构形式之充分、风格语感节奏的创造)等等,看谁配称合格者?或哪怕近似于合格者?我窃笑,因为你们只能失望。无数“大名士”,却没一个配得上《金瓶梅》。都说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可我恰恰不在“天网”中。你们要找的那个人——不、存、在。“我”只是一部书。你们读到了什么,那就是我的全部。
他们不能(也不敢)想到:不是别人,恰是我自己,刻意地、小心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。是的,一片彻底的虚无,比白纸还空,才让一部书,和一个古怪的笔名,孑然孤悬,格外触目。他们不敢想象,谁能彻底无视世间名利,著“传诸后世”之书,竟真要“衣锦夜行”?可见,称“奇”恰恰反证了“俗”念。我刻意这样做,以此提醒你们,别理睬那些把小说归为欧洲文体的瞎扯。虽然利玛窦带来了欧洲发明的望远镜、世界地图,他可没翻译过薄伽丘。而《十日谈》里人性对宗法的突破,相比于《金瓶梅》中人性的自我冲突和毁灭,孰浅孰深?谁更彻底?一目了然。请记住:《金瓶梅》不该叫古典小说,它是第一部中文“现代小说”。我说“现代”,不是赶时髦,也不想和别人争“最早”。我只盯着“掏心术”的深度。《金瓶梅》掏世人之心,而此刻,我允许你们一报还一报,来掏《金瓶梅》之心——我的心,一颗满溢万语千言、“忧郁为甚”的幽深寸心。千古之谜,谜底却是公开的,正等着你们去勘透它。
《金瓶梅》是一部“现代”小说,同时又是三千年中文文学史上第一部纯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。“现代”,在于作者精神上全方位的独立性。奇书之根,在于奇人。我没听说过尼采,但在他三百年前,我不是早已在“重审一切价值”?掰开、研碎、嘲讽、诅咒中国关于家庭、社会、权利结构等一切传统价值观。通过彻写透写伪道学最禁忌的“性”,把淫水荡荡的器官,直接砸在男女(家庭冲突的最小单位)、个人(个性分裂的最小单位)的脸上,令你们中再自欺者,也无法回避。《金瓶梅》发掘人性之不留情面,远甚于晚出(至少)一百五十年的《红楼梦》。我不留下宝黛悲情,那株超现实的仙草排气阀。《红楼》华美,只能说是中国古典文化之终结。而《金瓶》开创者,非“恶之华”思想美学莫属。读不出作者内心的奇寒奇冷,就简直没碰到这本书。“兰陵笑笑生”隐身于奇书字里行间,甚至比《金瓶梅》更伟大。
《金瓶梅》又是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。其“充分”,既是思想也是美学观念。四百多年前,我已写城市“普通人”,写街头巷尾宵小之徒,写各色人等内心的险恶,《金瓶梅》打开了一条中国文学人物的长廊,一座内心原型的宝库。它能做到这点,因为我找到了长篇小说这个形式。它长得新而怪,但非如此不可,否则吐不尽我胸中块垒!本质上,它反中国“抒情诗的传统”——精美小巧,即兴宣泄和浅尝辄止——却沉潜如史诗创作。我正想写一部中国城市文学的史诗。“充分地”,从小小清河县开掘出一条地道,隐秘错综地挖到北京、上海夜总会地板下。想想二十世纪中文文学史:《狂人日记》中“我”之狂;阿Q之愚,祥林嫂之悲,乃至七十年代末“伤痕”之疼,八十年代“寻根”(反思!)之痛,什么元素不能在《金瓶梅》中找到?唯一的不同,只是我写得更深透、更才华横溢!
正因此,《金瓶梅》的性描写,重要且必要。“性”,兼具题材和写作方式双重意义。写“性”到位,掏“心”才深透。我大写特写淫荡,在揭示一种生态,那儿“幸存”要靠可怕的竞争。《金瓶梅》被删节部分,尝多达一万二千多字(注意:古人删书,堪称满怀敬意加歉意,他们是一个个字品着数着删的!)。别以为,只是它的“脏”,令历代官方无法容忍。不,那是人性之“真”,太逼人太夺目了,这面哈哈镜中,什么时代的西门庆、潘金莲,不能照见自己?删书,无非一种回避。《红楼》言情,流于浪漫。《金瓶》剖性,直触根底。我想说,没什么人性的“异化”。人性本来如此。自我毁灭,不是“扭曲”,恰是常态。我们囚禁于此,从来走投无路。这条线随便能牵到《洛丽塔》(也别忘了《艳诗》*!)上。当纳博科夫把文学定义为“风格和结构”时,我得承认,他够格真正的流亡者。一位“蝴蝶级别的”流亡者!至深的流亡,不必非古拉格,更是一张床上生死合一、起伏挣扎的处境。活得越沉重,写得越轻盈,直到“写”,成为人超越自身绝境的唯一方式。这来自生命又反抗生命的能量,既野又雅,造出一个“艳”字。艳丽如刃,刺瞎、剜掉遍布古今的俗目。
我怕没几个人懂《金瓶梅》轻盈到何种程度?这只蝴蝶,是庄子的蝴蝶,自死亡中翩翩飞出,轻得没有哪个现实能粘连它。相反,它身上带着所有现实。汉字的非时态,启示了一种文学观念:创造文字空间,以囊括时间。《金瓶梅》的小说观念,在于其“寓言性”。寓于言,任历史万花筒般千变万化,人的命运仍铆定在“此时此地”。于是一座清河县孤悬于空白,成为一个无始无终的“共时”存在,没有时间,更包括了所有可能的时间。《金瓶梅》的观念性,还在于它是一部“元小说”。我几乎“任意”地从另一部小说(《水浒传》)中摘取了一对儿人物、一段故事,从中拓展出一部“大作”,这一举切断了文学和现实的表面关联——强迫文学附会现实的企图。当西门庆、潘金莲,可以由任何文本中任何一对“男女”顶替,这部小说,已被还原为“小说”。小说说出它自身,同时说出我们全部。活色生香的故事下,我是不是比写《尤利西斯》的乔伊斯走得还远了?可怜的《尤利西斯》,拖着那条古希腊和现代都柏林人之间“流亡神话”的脐带,被固定在一个象征上。那也是只蝴蝶吗?可为什么又拴着条铁链?
这趟文学探险,在一步步逼近它的起点:“兰陵笑笑生”,究竟是谁?当然,是个笔名。但为什么是“这个”?它有什么含义?我已经泄露给你们了,《金瓶梅》要旨,全在“掏心”。一部四百五十年前的纯心理小说,已把弗洛伊德的性潜意识,玩到了极点。什么心理分析报告能如此透彻?心理深度也摆在这笔名里。“笑笑生”三个字,暗藏了全部玄机。笑,给出一种文学对现实的态度,拉开一个冷嘲的距离;那再笑,就成了明确的选择:看清人生的根本,一笑了之,再笑弃之,拂袖而去。我笑你们时,如果又留下自己的“事迹”,难道就不笑自己之俗?抛弃,必须决绝。留下《金瓶梅》这部中文史上最大的“字谜”就够了,白纸黑字间,你们该看到我的笑容,听清我的笑声。那绞什么红尘中的脑汁?到“笑笑”境界上找我吧!如果你们仔细,该认出这深心并非孤例。中文有本朝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,用“梦”写人生,梦比现实更真实。外文有陀思妥耶夫斯基,他的人物惨痛到极点时,常浮出一抹“古怪的笑容”,比任何哭号更可怕!奇书在此,等你们的心智成熟到能读懂那“奇”!你会问,还有“兰陵”呢。“兰陵”在哪儿?我答,它为什么非得“在哪儿”?学一点象罔得珠吧,回到“兰陵”字面上:“兰之陵”——幽兰葬于空谷,一个凄美无边的地点!“葬花”版权,不只属于雪芹。他的《红楼》,全悟自《金瓶》。雪芹《葬花词》不错,但看看《金瓶》,诗词满纸,皆为“笑笑生”言,却无一首出自书中人物之口。污泥深淤,莲花何来?诗歌之纯,还是留给笑梦者吧。不同命运也落到书上:历来文人公众,扬《红楼》而贬《金瓶》,爱《红楼》而惧《金瓶》。《红楼》发现也晚,甫出现则一版再版。《金瓶》自明万历朝已有丁已全刻本,“笑笑”之苦心美意,昭然若揭,可多少年来,它或束之高阁,或一删再删。诸般俗物,务去其“脏”而后快。你说《红楼》、《金瓶》,一哭一笑,谁该哭谁该笑?对比之下,还不明白?但,这身后虚名,与我何干?忧郁之甚者,必心存大悲悯,方能成大文字。此一“大”,何“小”不得遮过?
四
我承认,四百五十余年来,我的孤独远甚他人。我的笑声如此苦涩。我隐在人们以为“太好懂”的文字背后,一边阅读一边被忽视。中文形容笑,有最复杂怪诞的词汇:微笑,巧笑,朗笑,大笑,狂笑,爆笑,媚笑,嘲笑,傻笑,苦笑,假笑,冷笑,奸笑,坏笑,狞笑,皮笑肉不笑,笑里藏刀,但形容愈多,怎么我反而感到,中国人最不会笑、最不懂笑?太久了,我是文字的鬼魂,也是笑本身的鬼魂。我笑得如此绝决,可惜竟无人破解!拿投江的屈原比,他的孤独有目共睹,由此赢得万世清名。我呢,却背着几百年“肮脏”骂名,鬼魂无所谓屈辱,可悲的是对《金瓶梅》的埋没。读不懂“过去”的人,如何读懂自己的现在?每个“作者”,得写一部“自己的”文学史,建构判断,筛选经典。真的血缘,得建立在我和你们的真孤独之间。我等着,每天感到我的笑更像自嘲。每天,我的孤独,超出汉字,看着地球缩小,小到都能塞进清河县地界了。当西门庆、潘金莲们欢庆天下大同,我的(我们的)文字鬼魂,不正自那些腐臭躯体中飘出,袅袅如青烟一缕,美学地、极端地、反抗着?
《金瓶梅》这部鬼话,终于找到了《鬼话》——被某只手,写于一九九二年的纽约:“笑吧。笑,才是厌倦的开始。笑在最后的,最厌倦。搬进地下室,也无非一次排练。死亡,并不需要排练。它只是一次性的成功,和千百次幸灾乐祸。于是,笑,也有了深度。在阳光下笑,你的笑容深不可测。这最小的支流,汇入整个城市脸上弥漫的灰尘,已无所不在”。
摘自杨炼散文集《鬼话》——《地下室与河》
柏林“超前研究”中心
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五日
说明:此版节选自2013年7月3日杨炼的定稿文